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,後來大半忘卻了,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。所謂回憶者,雖說可以使人歡欣,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,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,又有什麼意味呢?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。
近日翻了翻魯迅的書,說來好笑,只看了自序,便以為已懂了全書了。雖說時代不遠,但也過去很久,想想或許是超越時空的知音。
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,我以為在這途路中,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;我要到南京進江南水師學堂去了,彷彿是想走異路,逃異地,去尋求別樣的人們。我的母親沒有法,辦了八元的川資,說是由我的自便;然而她哭了,這正是情理中的事,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,所謂學洋務,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,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,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。
雖說家裡絕無困頓,但也終嚐到貧窮的滋味,並略略窺見世人的真面目;此時讀書應試仍是正途,但學洋務倒成了一樁美事,只是回國後仍以任公職為上策。不同的是,現已無異路可走,無異地可去,想像中別樣的人們,只是膚色言語的不同,思想行為竟一般無二。逃走的想望,只能靠太空梭來達成。
我的夢很美滿,預備卒業回來,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,....有一回,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,一個綁在中間,許多站在左右,一樣是強壯的體格,而顯出麻木的神情,...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,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。...從那一回以後,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,凡是愚弱的國民,即使體格如何健全,如何茁壯,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,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。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,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
改變思想、改變精神的確是第一要務,但根已深、蒂已固,強壯的體格倒成了迫害自己人的兇器,這時,殺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想法,是自然的推理結論。
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,是自此以後的事(辦刊物失敗),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;後來想,凡是一人的主張,得了贊和,是促其前進的,得了反對,是促其奮鬥的,獨有叫喊於生人中,而生人並無反應,既非贊同,也無反對,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,無可措手的了,這是怎樣的悲哀呵,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。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,如大毒蛇,纏住了我的靈魂了。
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,卻也並不憤懣,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,看見自己了: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。
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,因為這於我太痛苦。我於是用了種種法,來麻醉自己的靈魂,使我沉入於國民中,使我回到古代去,後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,都為我所不願追懷,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裡的,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,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。
看魯迅自序,好似看自己寫自序,我「獨叫喊於生人中,而生人並無反應」,感到寂寞,倒是得到了百年前人的安慰。
....許多年,我便寓在這屋裡鈔古碑。客中少有人來,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,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,這也是就是我惟一的願望,...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....「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」....「沒有什麼用」「那麼,你鈔他是什麼意思呢?」「沒有什麼意思。」「我想,你可以做點文章」
我懂得他的意思了,他們正辦《新青年》,然而那時彷彿不特沒有人來贊同,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,我想,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,但是說:
「假如一間鐵屋子,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,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,不久都要悶死了,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,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。現在你大嚷起來,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,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,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?」 「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,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。」
是的,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,然而說到希望,卻是不能抹殺的,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,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,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。
就如同蘇格拉底的洞穴故事,哲學家回洞大喊,無人理睬,但希望總在。也許多喊個幾聲,多添個抑揚頓挫,就會有人回頭望,看看洞外的太陽(真理),瞧瞧屋外的風光。
...在我自己,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,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,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,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裡賓士的猛士,使他不憚於前驅。至於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,是可憎或是可笑,那倒是不暇顧及的。...至於自己,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,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。
我還年輕,但好像心已老。魯迅的體會也是我的體會,只差沒能如他寫一手好文。
每當有人做出害人的蠢事而不自知,甚或享受其中,總也想吶喊他兩下,只是一直沒能有「僥倖雖使我不安於心,而懸揣人間暫時還有讀者,則究竟也仍然是高興的」的感受。
*《吶喊》榮登 TReader (opens new window) 下載排行榜第一名!此篇為當年當兵時看《吶喊》自序時寫下的感受。